夏天之後。_狗,夏天


夏天走了。

逐字打下這行句子的此刻,不用閉上眼我都能看見,她每次看到我就假裝伸懶腰彷彿說著「哎呀這麼巧我也剛醒呢」,假裝打噴嚏好提醒我「欸也該給我吃一點吧」的傲嬌。
那是我心愛的夏天,陪了我們家十年的夏天。

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她當年到我們家時那丁點模樣?她和六月兔的小戰爭?好友到家裡來玩總要對她的撒嬌功力嘆為觀止?她的心臟病?三四月間不斷往返醫院連我兼任講師的微薄薪資都付不起幸而家人毫不猶豫砸錢相救的那時?還是,我抱著她望著快亮的天色不斷安慰她快要可以看醫生了的最後一夜?
我們有十年,足以說個一千零一夜,但我想,還是從Leslie說起吧。



十一月中,我預約了這位連黃麗群都說讚的動物溝通師,她在台北,而我平時在高雄,因此我直接抓了12月上台北演講的兩天,她也爽快地答應了。
當時我的打算是請Leslie幫我跟夏天溝通一下:你他媽可以不要每次都給我躺在浴室前的地墊上嗎?就跟你說過幾百次那會長溼疹了啊不然你是聽不懂喔?
好吧,也許真是聽不懂,所以我得找動物溝通師來告訴她這件事。
另外,因為我也即將搬出家裡,一方面也想問問夏天,想跟著我走還是留下來。

沒人想到就在快要可以見到Leslie的前一週,夏天走了。

(讓我們快轉跳過那些讓人得緊抓住心臟用力呼吸的場面,我不打算細述,也不想討拍,所以默默地關了FB,要不然我肯定時不時就要po一點什麼傷春悲秋但沒人真的想看的悼詞⋯⋯但仍然謝謝每一個發現我關掉FB,即使不明白為什麼但還是送上問候與安慰的你們。)

和Leslie約好的那天,我跳上高鐵,到了台北後倉皇捷運公車GoogleMap的終於找到她指定的咖啡館,卻還是遲了幾分鐘,忙不迭跟Leslie道歉,她溫溫說沒關係,微笑幫我介紹了興趣是離家出走(而且當場就表演一次給我看)的店貓斑比,與她的愛犬Q比。
我遞給她幾張夏天的照片,她挑了一張上個月才拍的照片,還有一張今年春天時我和夏天的合照,開始「調頻」。

我安靜地等,好怕呼吸得太用力。

「是肺部的問題嗎?她過世的原因。」Leslie抬起頭來,歪著頭問我。「肺水腫還是什麼的?總之,好像是和肺部跟氣管有關?」
我說不出話來,一邊點頭一邊掉淚。
心臟病併發的肺積水,那正是我事後去問醫生時,他的推測。

「她肚子好像有點大。」
我一邊點頭,一邊擦淚,又一邊笑。「她跟你說的嗎?她知道自己有點胖啊?」
「不是,我看到的。」
那就好,我希望她一直相信自己世界無敵宇宙可愛,因為她真的是。

接著確認了一些怕高與個性的問題後,Leslie拿出筆記本,開始畫平面圖,告訴我夏天眼中的我家長什麼樣子,我看著那個平面圖想了很久,想不出我家哪個房間長這樣。
「看有哪部分的擺飾不對,或者全錯都可以告訴我。」Leslie說。
我把她畫的平面圖轉來轉去,想了又想,覺得這很類似我爹的房間。「我爸夏天的時候會把夏天帶去他房間吹冷氣睡覺,但是,她這陣子都不是睡那裡啊⋯⋯」
我把我爹房間的平面圖畫出來,Leslie和我兩人瞪著那張幾乎是鏡像的平面圖,怎麼都想不出為什麼會有這種差異。「你家夏天左右不分嗎?」「呃,是也沒有人教過她啦⋯⋯」

「嗯,那所以你想跟夏天說什麼?」
「她現在好嗎?」我知道這問題真的傻到可以來回月球一趟了,可是這是此刻我唯一關心,也是唯一能關心的了。
Leslie點點頭,告訴我夏天已經on the way,要我別掛心她。也用她個人經驗解釋了一下,多數動物的靈魂是到達一個類似中央車站的地方,大家忙著轉車,但都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她給我的感覺,就像過了很快樂的大學四年,現在要畢業了。」Leslie說。
所以,傷心迷惑怕她會冷會寂寞的只有我嗎⋯⋯那就好。

「那,我還想問,她想把骨灰放在哪裡啊?撒在我們常去的公園?那裡比較熱鬧還有很多狗狗會陪她,還是在爸媽的小農場裡?還是⋯⋯」
「你家門口是不是有棵樹?」Leslie很快地問我。
「啊?」我搖頭。
「樹,或者很大的盆栽⋯⋯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這樣,有棵樹。」
「有一個很大的盆栽!」
「那就是了,他說在那裡就好,可以曬太陽。」
對了,這隻笨狗,以前總在那裡曬太陽的,怎樣?曬太陽曬著曬著,跟一起曬太陽的大盆栽曬出感情了嗎?
我忍不住笑起來。

心裡好像有個地方慢慢鬆開了。

「那你問她,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來找我?」
「嗯,有啊,她還抓了抓你的腳。」Leslie說。
「什麼?抓腳?我沒感覺到她抓我的腳啊,我是半夜忽然醒過來,看到床邊貼的全家福上有她的臉⋯⋯」
「可是夏天說她是晚上大家都在的時候回去看你們的,因為時間差不多該走了,想說回去看看然後道別這樣⋯⋯你是太遲鈍了半夜才感應到吧?」
什麼啊變成吐槽大會了嗎?氣氛忽然變得很歡樂,我也忽然間不知道該再問什麼⋯⋯在這樣的時候,好像,除了夏天好好的去該去的地方以外,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了。

只要她好好地,不冷也不害怕,知道該去哪裡也正在前往的路上,那麼讓我來迷惑與傷心,也沒有關係。

「那你問她,以前幹嘛老是躺在浴室前面,罵都罵不聽?」
「她說那裡有喜歡的味道嘛。」
「就跟她說會生病了啊!還躺!」
「她說:吼,就不會啊~」
「就是會才罵她啊!任性什麼啊這小孩⋯⋯那你問她,對六月兔的想法如何?」
「不要來煩我就好了。」
噗。
「那她對我們家人的感覺呢?」
「都喜歡。爸爸餵她的話都會給得特別澎湃;媽媽很愛囉唆她,可是她知道媽媽也是為她好;你弟喜歡鬧她,然後夏天最喜歡妳⋯⋯」那還用說。「因為你都不會兇她。」
「屁咧。」激動拍桌。「我最會兇她了,不止罵她還會打耶。」
「她知道你是為她好啊,那樣哪叫兇。」
還算懂事嘛這傢伙⋯⋯
「那她以前還有喜歡什麼事情嗎?」
「喜歡你帶她出去玩。」
「屁咧。」再度激動拍桌。「她每次出門走沒兩步就給我一屁股坐地上,最後都只好我抱她⋯⋯」說著說著恍然大悟:所以才喜歡我帶她出去玩嗎?根本只是討抱!
「哎喲她喜歡啊,只是走一走腳會痛嘛。還有她也喜歡跟你們全家一起坐車出遠門,覺得全家一起做一件事很棒,她也在那就更棒了。」
嗚,我也喜歡啊⋯⋯

「感覺你⋯⋯有比較好了。」問完一串根本沒用但很療癒的問題後,Leslie這樣對我說。
我想了想,點點頭。「只要她現在好好的,我好像也沒有什麼事要擔心⋯⋯她好好的就好了。」

等不及離開咖啡館,我打了通電話回家。
「媽,夏天說,她想把骨灰撒在我們家前面那棵很大的盆栽那裡。」
「啊,真的嗎?」媽媽說。「我也正這麼想。」

不再需要時時擔心浴室地板太濕,夏天進去上廁所會滑倒了。
不再需要假日出門寫稿或與朋友相約時,擔心夏天自己在家沒有午餐吃。
不再需要在客廳為她留盞燈,不再需要不開伙時想盡辦法弄來她的水煮雞肉,不再需要怕她冷著,翻遍高雄市的寵物店為她找個溫暖的貝殼床(結果最後還是在網路上買)。

親愛的夏天,妳離開後的日子,我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事都不必擔心了,可是我想念那些擔心,我想念妳。
可是我也很高興,像是今天晚上這樣又濕又冷下著大雨的夜,妳再也不會難受了。

謝謝Leslie,雖然晚了一步,晚了很重要很關鍵的一步,但這次的動物溝通,幫助的不是夏天,是失去她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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