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牢記得我們的時光_貓,阿麥 作者by曹麗娟


寫下阿麥名字的此刻我眼前整個就是牠折射著陽光的麥金色披毛。

在與牠共同活的十年間我喚牠阿麥、麥麥、麥先生、麥大爺、麥同學,不曾喊牠「小寶貝、小可愛、小喵咪……」——牠大概也沒想到自己老來會變成這樣的家貓。

十五年前阿麥是親戚家小孩撿的貓,滿身跳蚤吃喝拉撒都在陽台紙箱裡,眼睛糊滿了分泌物,鼻孔都是鼻屎,撿牠的孩子失去玩興,大人也不打算養下來,我遂帶牠回家,打算幫這孩子治好病養好身體設法送養。


我已經忘記抱起阿麥的第一天是怎樣一場肉搏戰了。當時從撿貓養貓經驗判斷阿麥媽媽應是典型不喜歡人類的街貓,阿麥打從出生應該已被教導「人類不好」。我對牠說的第一句話是「讓我當你好朋友嘛!」好朋友帶牠四處求醫,五個醫生有四個說牠養不大。但除了餵藥點眼藥抵死不從(人類暴力還是贏了),這孩子吃飯吃得非常拚搏,每一餐都當做沒有下一餐那樣吃。

五個月了病還沒好,錯過最萌的送養期,然後我們從公寓搬到了城市邊陲山腰上的一樓住屋。我關了牠不到一個月,牠暴躁嚎叫要出去要出去。剛開始我非常掙扎,所有的養貓守則都教育我不該讓貓就這樣出去。我怕牠受傷,更怕牠回不了家。但有幾隻貓能夠既自由又不愁三餐呢?牠不像家裡其他貓犬那樣安於室,「出去一下下就好!」我跟牠商量,然後在牠身後亦步亦趨,但當然人不可能像貓那樣「咻!」一下上樹竄草叢——我跟丟了牠。擔憂不足半日,麥大爺回家吃飯了。

半年間阿麥長成威武大公貓,家附近方圓五百公尺都是牠勢力範圍。從醫院結紮回來才躺一下牠便出去巡田水,日日風雨無阻(除了大颱風)黑夜白天只要牠大爺吃飽睡足就要去「上班」,就算寒流來襲的半夜我們也得起來幫牠開門關門。那些日子牠也很努力,分別叼過蜥蜴、雛鳥、蟑螂甚至小小蛇回來「貼補家用」。

我追蹤過牠的上班路線,但能看到的多數是牠在牆頭樹上曬太陽打盹的靜暖時光。許多個早晨我站在桂樹或榕樹下仰望牠,毛間金光閃閃襯著樹影藍天,矯捷英挺又帶著家貓才會有的天真慵懶。家附近公貓多非麥大爺對手,幾次對方結伴來挑釁,牠站在牆頭低嚎著以一敵眾非常非常之震怒,我(好啦我承認)忍不住擔心阿麥失顏面,竟就站到麥爺身後壯聲勢,但其實面對著菜園那岸的白肚灰虎斑、大白貓……(都是可愛的貓啊)我這無聊人類(馬麻)好心虛。

幾時從麥大爺的「好朋友」變成「馬麻」我已不復記憶,大約是「既然自稱是另外四貓二犬的馬麻當然也是阿麥的馬麻」那樣「要公平」。但阿麥始終不像個「孩子」,牠比較像同伴,牠往書架噴尿,往我臉上打噴嚏,坐在餐桌監視我們吃飯,高興就撈盤裡的魚,從不跟我好好商量。牠不喜歡家裡任何一隻貓,跟狗倒還好一點。

阿麥十歲那年我們搬到社區另一頭。那裡不比舊居,家庭獸醫警告我們,那條路愛媽餵養了很多愛滋貓(醫院檢驗記錄),阿麥如果到那裡重新打天下,很可能會透過打架染上愛滋,或者阿麥也可能回舊家巡地盤,回去的路上有個大轉彎,我很擔心那裡車速非常快,然後,阿麥不比從前,牠十歲了。「除非到了新家就不許再出門」——但阿麥會快樂嗎?

舊家隔壁住了我的姊妹淘卡卡,卡卡是鑽石級貓癡狗癡,阿麥三不五時去她家串門子,她下班回家阿麥大老遠便從馬路另端載欣載奔而來……「是阿麥選擇了我們。」卡卡後來說。搬家了的我們帶了四貓二犬,把阿麥託給了卡卡與她的伴。從此阿麥有了「姊姊」(就是不要當阿姨)。

阿麥跟姊姊們過了大約一年同時「上下班」的自由時光(她們出門牠出門,她們下班牠回家),然後,阿麥病了。(卡卡是醫院的模範飼主阿麥的守護天使,請看我之前寫的: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388171511283191&set=pb.100002710355732.-2207520000.1389788216.&type=3&theater )

另外,我們在新家那邊,餵食兩隻街貓小黑與小白,兩年不到,一隻遭狗咬死一隻不明猝死,我無法想像阿麥搬過去會有什麼後果。

這五年來,阿麥數度進出醫院,體重銳減,初始姊姊為了牠安全不再讓牠自由出門,後來阿麥也害怕出門了。幾次我在卡卡家端詳麥爺,過去那個不時沾了機油草屑髒污一臉橫霸的麥爺,如今卡姊姊日日以溫熱毛巾幫牠洗臉洗成了清秀天真(返老還童?)的小孩臉,眼睛變得亮晶晶(點玻尿酸),好會聽卡姊姊講話好能忍受天天打針吃藥的「家貓」麥爺,卡卡喊牠:「可愛小貓咪好乖……」——這孩子轉眼十五歲了啊!幾次我都好怕在牠眼裡讀出怨責,好怕牠怪我拋下了牠,好怕牠不喜歡現在衰弱無能力出去打架的人生。

上週為了阿麥去跟動物溝通師 Leslie喝茶,卡卡苦思數日列了十大問題多半關於阿麥健康與照護,我原只是陪卡卡去的,我原不敢問阿麥會不會怪馬麻的。但是,Leslie畫出了阿麥最喜歡的家裡的角落配置圖,木桌、沙發、落地窗。「有看到木紋啊沒有玻璃。是高的桌子。」Leslie跟阿麥確認。卡卡家的木桌上有玻璃。那麼沙發是什麼樣子?「布沙發。」Leslie確認。卡卡家是皮沙發。

我看著Leslie畫出來的桌椅窗戶位置,無法置信地,未及壓抑地,掩面痛哭。那是舊家家景啊!沙發上披著峇里島織毯,旁邊是吃飯兼工作的大木桌,陽光從桌那邊落地窗進來,阿麥有時騎在沙發背有時躺在桌上,那是阿麥的壯年時光。頓時我懂了,與其說阿麥最喜歡哪個角落,不如說這是阿麥最懷念的年輕歲月。

你問一隻貓最喜歡家裡的哪個角落,牠告訴你的是超過六年前的記憶,Leslie說她從沒碰過,而我們,又何嘗認真確定(或說無從知道)一隻貓的情感停留?

我哭著問阿麥,會不會怪馬麻?阿麥說,沒什麼,現在生活也不錯。(好大口氣啊麥爺!)

很高興知道麥爺即使老弱了始終是驕傲的。一開始Leslie說阿麥不太想理她。(我們拚命點頭:是啊是啊這位大爺確實是這樣的。)阿麥很驕傲,Leslie說。阿麥不介意不能出門了因為現在怕打輸很丟臉,Leslie說。

請告訴阿麥,Woody去世了。
阿麥很震驚,Leslie說。(嗯嗯狗兒Woody年紀小阿麥許多。)
請告訴阿麥,臭妞(貓)與麥蔻(狗)都去世了。
阿麥轉頭不想反應,Leslie說。(嗯這兩個貓狗姊姊都比阿麥老)。
請告訴阿麥,牠的女朋友摩卡(鄰居的貓)被壞鄰居載到山下丟棄了。
阿麥嘆了一口氣,Leslie說。

很高興Leslie說雖然感到阿麥病弱但求生意志很強,很高興從Leslie的表情,重見了阿麥最勇壯的時刻對陌生人所能施予的尊貴與驕傲。

動物溝通師Leslie從沒見過阿麥,談話之前沒有阿麥的任何資料。她透過照片,以奇妙的天賦與阿麥連線。我至今無從以經驗定義這趟連線旅程。但無論如何,透過Leslie我知道阿麥牢牢記得我們的時光,我知道牠不怨怪我,我知道牠也喜歡現在的家,喜歡愛牠照顧牠的兩個姊姊。謝謝Leslie,謝謝人類能夠有這樣的天賦。

(後記:與Leslie談話後回家,我試著跟家裡的三隻貓「認真」對話,尤其是最敏感最注意我的呼呼。一開始我開口使用人類語言,後來我不開口,試著用「心意」。我在心裡讚美呼呼,告訴牠我愛牠,請牠不要疑慮不要咬我。結果很神奇,這個動不動就咬我的丫頭,已經快一個禮拜不咬我了,就算揉牠小肚子也不咬了。)

本篇全文作者為曹麗娟,轉載自曹麗娟的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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